何清涟

美中关税战的开局以瑞士休战谈判暂告一段落，双方将税率各降115%，并同意继续谈判。不少人重复关税战一开打就不断重复的输赢论，美媒视之为川普退让，比如《华尔街日报》在5月13日《川普激进贸易议程让步，寻求务实贸易协议》评论称：“美国总统特朗普之前发起了一场全球贸易战，目标是引领美国制造业再次复兴。但在这场关税争端开始仅几周后，川普就退让了。”其实换个角度，对4月2日以来的巨大动荡及川普的持续反应做一综合分析，可以得出结论：美国总统川普既是关税战的发起者，也是这一阶段的赢家，因为面对现实，他战胜了自己的执念，这并不容易。

美中关税战的开盘较量并非重点

关税战刚开始，我就认为美中两国关税战比拼的是四方面：1、两国实力，这方面美国有优势；2、领导人的定力；3、企业的承受力 ；4、两国民众的忍痛能力。当时除了MAGA当中“凡是川普做的就是对的”一派、希望川普关税战灭了中共的人对这一分析强烈反对之外，理性一点的推主们均承认除了实力美国强之外，后三点是中国方面强一点。

简言之，第二点就是川普的战略不确定VS习近平的以静制动，第三、四点则源于两国不同制度下的利益诉求管道多与少甚至有与无的差别。在世界旁观了川普等电话并称中方私下沟通要求和谈、中国官方否定的几轮表演之后，有了美中瑞士的关税谈判。根据5月12日美中达成的协议条款双方均降115%税率，美国同意在90天内将对多数中国商品的基准关税水平从145%降至30%；中国则表示将把对美国产品的关税从125%降至10%。

这次关税战可能帮助大家认清一点：无论是战争还是关税战，双方实力有差距但非巨大落差时，武器是重要因素，但决不是决定因素；更重要的是运用武器的人。

暂时休战，谁最满意？

美国总统川普现在实行 Truth media治国，对这场牵动世界的关税战，事事都在那上面发表。当事国与旁观者也纷纷评说，表达自己的满意与不满意。

先说美中两当事国自己的表态。白宫在5月12日的《事实简报：唐纳德 ·川普总统为美国赢得历史性贸易胜利》中宣布：“今天，在刚刚与英国达成一项全新协议之后，川普总统又与中国达成协议，降低中国关税并取消报复性措施，保留美国对中国的基准关税，并为未来就开放美国出口的市场准入进行讨论设定了路径。“美国贸易代表贾米森·格里尔如此形容：”该协议是美国人民的胜利，保护美国经济，同时为与中国建立公平、平衡和对等的贸易规划路线。“

中国方面的满意度远低于美国， 5月13日，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中拉论坛第四届部长级会议开幕式的主旨讲话中表示“关税战、贸易战没有赢家”，并不点名批评美国，“霸凌霸道只会孤立自身”。

川普总统最关切并为此专门加税20%的芬太尼问题，在白宫简报中提到保留针对芬太尼国家紧急状态而征收的关税以及最惠国关税。中国官宣未提。在美中两国宣布一项临时贸易协议的一天后，中国外交部表示，美国因芬太尼问题对中国加征关税是不合理的，严重冲击中美在禁毒领域的对话与合作，因此中方有关芬太尼20%关税的反制措施仍然有效。

WSJ 在5月13日的文章《美中关税回撤：经济学家和分析师的六点解读》中引用凯投宏观的威廉姆斯估计，在40%的实际关税税率下，中国对美出口可能会减少多达三分之一。如果关税超过100%，出口降幅会大得多，但现在这种局面仍将标志着这两个最大经济体之间的贸易量急剧下降。

因此，瑞士的协议只是个确定了一些谈判方向的休战协议，真正的关税协议还得看中盘——这个中盘，在美国方面看来，当然是在90天双方互相停征的到期日结束；但在中方来，是谈好才算。如果翻脸，无非是重演今年四次加征的戏剧。

附带提一下，观点者当中，很多人不满意，包括：1、川记凡是派。这些人的沉默表明他们有点不好意思继续喊“我川圣明”，因为自搭的台阶上没铺红地毯，与原来设定的让中国跪下相差太远；2、冷战派不满意，因为脱钩又黄了；3、反共人士不满意，因为中共倒台又延后了；4、中国强大派也很不满意：为什么要对中国征50%的实际关税？

川普确实赢了，赢点在哪？

我认为川普赢了，这当然不是指他达成了解放日关税宣布之时米兰计划设定的目标，也不是指他针对中国取得了胜利。这赢，指的是他战胜了前一阶段对关税战仓促做出决定的自己，避免了两败俱伤，为自己止损。

白宫官网将美中瑞士谈判的休战协议形容成“历史性胜利”，自不免遭到媒体的讽刺。但考虑到以下几点，说成是“胜利”也未尝不可：

1、已经对75国（可能还有更多）实行了 10%的基础关税，较WTO的普惠关税2.5%增加了7.5%，在90天对等关税暂缓期结束后，这将作为定制，应该说算是胜利。根据财政部数据，因为川普总统的激进新关税，截至5月8日，今年联邦政府由货物进口税收得的收入为466亿元，同比去年要成长46.3%。新关税当初的宏大目标有两个，一是消除近万亿贸易逆差，二是用来取代个人所得税（2024年联邦所得税收入约为2.4万亿美元，按10%这一税率征收，虽然相距甚远。但无论用什么方式在国内增加税收，都比关税要难得多。

3、对于关税战，美国国内的疼痛感超出川普团队的预期。美国商界公开批评，5月5日的米尔肯国际资本会议上，与会者都要求尽快结束关税战；来自阿肯色、印第安纳、爱荷华、堪萨斯等七个红州的国会共和党参议员对川普总统的关税战缺乏明确的结果或退出策略感到不安，他们担心这场贸易战将导致美国国内小麦、玉米、大豆、猪肉和其他农产品的利润丰厚市场关闭，对美国民众造成沉重打击，影响中期选举。许多小企业表示，他们没有足够的资源等待特朗普与中国达成贸易协议，企业主们担心公司撑不过这场冲击，认为“当权者似乎根本不关心小企业的死活”。在关税战开局不利的情况下，川普能够及时战略退却，对商界的支持者有个交待，对本阵营的农业州有个交待，平息了中小企业的怨气，为共和党中期选举留下了空间。

《华尔街日报》的专栏记者Greg Ip对美国人的忍痛力有段评论：“美国一直警告不能依赖中国，认为这会造成国家安全隐患，征收关税的合理性也正是由此而来。但也正是这种依赖让无论多么温和的脱钩都难免痛苦。川普在关税问题上的退让，恰恰说明美国人对痛苦的忍耐力是有限度的”。

3、川普发动关税战的目标，只是想打击中国的制造业与竞争能力，并不是打垮中共政权，甚至也不以脱钩为诉求。42天的关税战显示出来的结果，就是美国杀敌1千，自伤800，一场互相伤害的关税战，能够以暂时休战止损，比拖着继续扩大损失要好得多。

4、川普关税战强调国家之间的单边协议，等于是不动声色地废了WTO的普惠关税协议。川普认为WTO被中国利用，对这个机构存在的不满已久，这番关税战之后，WTO的存在只是名义上的。

人最难的是战胜自己，否定自己曾经的举措就是一种战胜，这对于一国政治领导人来说尤其难，比如欧盟至今也不愿意检讨自家的难民政策错在哪里。相比之下，川普的战略退却再次彰显了他的灵活性，尽管过度灵活会让人觉得极不稳定，但这次关税战的战略退却，世界都欢迎。

（原载《联合早报》2025年5月 16日，https://www.zaobao.com.sg/forum/views/story20250516-6377899）